【令后】珞石故梦 第六回
【第六回 赐名】
富察小姐幼时的奶娘曾在她八岁那年永远从富察府消失了。府中的每一个人像是被提前支会了一般，无人肯告诉年幼的容音奶娘去了哪里，只是第二天就换了一个新的奶娘。久而久之，容音也渐渐不再问起她的的下落。府中人只道是大小姐仍旧孩子心性，很快便将此事忘却。可是只有容音自己心中明白，府中人人对自己三缄其口，那自己的奶娘多半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可是她并没有想到，不仅奶娘不知下落，她十岁的儿子也不知了去向。
奶娘曾给自己讲过“春娘”离魂记的故事，它便如同梦魇一般在容音脑海深处挥之不去。每每想起来，她不禁都会觉得脊背发凉。直到容音又大了些，逐渐通晓了些人事，也不曾忘记过这件事。只不过她恍惚间意识到，这个故事怕就是奶娘消失的“罪魁”。
当家后，容音开始忙碌于府中一应大小繁琐事务，慢慢将幼时噩梦暂且抛诸脑后无暇理会。可是某一天，偏门的小厮收到了一封给富察小姐的匿名信。当信交到容音手中时，她打开信封，里面竟然是当年和奶娘一起失踪的自己的长命锁以及几缕枯掉的人发，它们上面都沾着已经干了暗黑色血迹。容音见后几乎吓得失了魂，直到颤抖着双手展开信纸，上面写着自己分毫不差的生辰八字，才确信奶娘恐怕是已经死于非命。
那天之后，容音接连做了几天的噩梦。梦到奶娘回到富察府来向自己索魂。醒来之后，她便大病了一场，大夫几番诊治才缓过一口气。待身体略好些后，容音理清头绪，便派人暗地里搜查信的来源。很快她从傅恒那里知道，五阿哥曾在数月之前收编了几个陪他练习拳脚的库布，其中一个叫做讷图保的小子出手极其凶狠，为了搏得弘昼青眼，甚至不惜在切磋时下杀手而杀了人。众人只念他做事不留余地，必将是个隐患，谁知却正得五阿哥的意，很快便提拔为宫外贴身护卫，还常常外派他些上不了台面的差事，更受弘昼信任。久了之后，讷图保肆意在宫外仗势欺人，甚至强抢民女。对于此举弘昼也只是当做无伤大雅的小事，随便散些银子便将丑事遮过去。弘历因担心此人大有危害，便令傅恒去查讷图保底细，却不想这一查，果然查到他就是容音奶娘当年留下的唯一的儿子。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开始容音便知道，自己从此多了一个仇家。而这个手段极其凶残的复仇怪物，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如今支撑着富察府的自己。
容音带着魏璎珞和侍从护院一路快马赶回了京城，她先去了城东，本想到了桃源绣坊把魏璎珞放下再回府，谁知这个不怕死的人却死活不肯从马山下来，让容音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魏璎珞，你放肆，谁准你一直这么抱着我不放的！你给我下去！”容音少见地对人发了脾气，可魏璎珞嘴上认错，手上的力气却丝毫不示弱，在马上死死抱住容音的腰，说道：“大小姐，奴才知道错了。可是您之后如何惩罚奴才，您都不该自己去犯险。这事终归是奴才惹的，要去也该是奴才去！”容音道：“你别多想，我和这讷图保有过节，他是冲着富察家、冲着我来的，你去了有什么用。”说罢还未等魏璎珞反应过来，容音双腿一夹马肚一边拉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她知魏璎珞不熟马性定然此刻身体僵硬，便顺势挥手抓住身后人的肩膀把她整个人往看热闹的人堆甩了下去。虽然连累一众人，那坠马之人倒也连皮毛都没有伤到。魏璎珞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高声道：“小姐，您明知道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为何还要去！”容音居高临下地朝她说道：“魏璎珞！我带你回来是让你混进城找地方反而容易藏身于市井，不是让你去自寻死路的。不管你何故对我这般纠缠，但这让无辜之人送死的事，我容音绝不会做。”话毕只听得一声尖利的马嘶，容音带着人打马便已经跑远。
回到富察府，一进院中，眼前景象令容音难以置信。
府内从管家仆从到侍女嬷嬷，一个个像是等待引颈就戮的羔羊一般被困在前院当中，而讷图保带着的喽啰们将众人团团围住，他自己擅自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正中央，手里握着马鞭，有一搭无一搭地扫过身旁容音一直精心爱护的圃中花草。
“大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讷图保见到容音并不起身，面露冷笑，手腕一抖那圃中之花顷刻间被打掉了几株。容音见后心中狠狠一颤，她知道此刻绝不可以示弱，可还是无法控制因极度地恐惧而颤抖的身体以及眼眶中隐隐发烫的泪意。容音自知此刻无人能护住自己，强忍着咬紧牙关，诘问道：“你又来做什么。”讷图保笑道：“别这么说，论情分我也算是你大小姐的奶哥哥，就这么距我与千里之外，可是要寒了人心的。”容音道：“从前我就说了，富察府不欢迎你，请你马上离开。”讷图保摆了摆手，忽地又将一株花从花圃中连根拔起。府中众人皆知道大小姐爱花如命，讷图保这是铁了心要往容音心口上深深地落下一根刺才肯罢休，可是此刻皆是敢怒不敢言。讷图保见容音脸色愈加惨白，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将手中之花径直扔到了她的脚边，说道：“我和富察府之间的血海深仇倒是不急在这一时，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哪怕耗到大小姐变成了福晋，甚至大清国的皇后我都不怕。可是今日，我只要你把魏璎珞那个贱婢交给我，你这富察府的人，今天我就饶了他们。”容音道：“我不认识什么魏璎珞，她也更说不上是什么富察府的人。”讷图保道：“别装傻了大小姐，我清楚的很。这贱婢在京城贵妇小姐当中颇有些名气，却从不肯被任何一家收进府做绣女，还不是仗着北门外城隍庙里那帮不要命的臭叫花子。臭叫花子的土皇帝和她拜了兄妹，京中倒是无人敢动她了。如今稍作打听，知她竟然为了你富察大小姐尽心竭力，甘心鞍前马后，倒也让哥哥颇为佩服。大小姐倒是说一说，这如此难以驯养的野马，是怎么被你这毫无庇护下人之力的富察大小姐给揽入麾下的？”容音听的满腹疑惑，说道：“那魏璎珞既然是绣女，又怎会和那帮人勾结在一起？”讷图保见容音果然不知情，不禁仰天大笑了几声，说道：“大小姐果然是在府中久了，连身边的人竟然都不知底细。这魏璎珞出身市井，自一次被叫花子掳走之后回来也不知她就成了那土皇帝的干妹妹，在城中俨然是一霸。上一回还扰了我与一街边遇到一姑娘的好事，我便让手下的人给了她些许教训，谁知道让她脚底抹油给溜了，绣坊寻她不见，这才知道在富察府上。”顿了一顿，讷图保又道：“不过看起来，大小姐的确是不知情了。只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便只能将那绣坊彻底翻过来，看那贱婢还能躲到哪里去。”
正当此时，一喽啰匆忙跑了进来，在讷图保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他听后眼神顿时升起杀意。容音不知发生何事，只见讷图保再也顾不上许多，带着所有人匆忙离开了富察府。
府中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一齐将目光投向此刻唯一的主心骨。
讷图保虽然出言不逊，却有一句正戳在富察容音的心事之上。是她自己无力庇护富察府，才让富察家蒙羞，富察家的人数次饱受欺辱。讷图保人一离开，容音一口气泄了下来，加上心头愧愤难当，一时急火上涌，双目一黑便昏倒在地。
容音昏睡之时，梦中升腾起仙雾缭绕，身体愈加似是那萍上蜉蝣无处可支，周身绵软无力。待要她挣扎站起身时，只听得西方之处，传来长生上仙谆谆之声，说道：“嫆儿，莫要再动。”容音之身此刻还魂剥离一缕青烟，又幻化回仙身为嫆，虚弱地说道：“上仙，嫆儿无能，竟被这鬼欺到如此地步，竟不能应对。”上仙叹道：“投胎之时我早已提醒过你，你因那石头上一世便大损修为，刹鬼趁虚而入窃取你的法力，此世他们的力量皆远超过上一世，唯独你却只剩得两成法力。如此一来，你难道要将自己耗到油尽灯枯，魂飞魄散不成…”嫆道：“妙足天宫掌管世间至情至性之仙物，包罗人间至纯情仇，最是掺杂不得半点虚情假意的。嫆自修行以来，还从未见如同那石头一般的至纯之材。嫆儿既已将它挂名，定要渡它成仙，方可圆满。”上仙见嫆如此固执，心下已是不快。可是天数不可违背，就连他亦无法阻止转世之事，除了襄助她一臂之力并无他法，只好说道：“罢了，念你一片痴心，便赐予那顽石‘珞石’一名吧。”话毕便拂袖一挥，送嫆回魂了凡间。
容音醒来时，朦胧之间觉得屋内茉莉清香扑鼻，却不像是自己内院中的那般香味。
忽听耳边一人说道：“小姐…您终于醒了。”容音顺着声音望过去，原来是魏璎珞一直守在自己身旁。不远处悠悠焚着香，她才知道这是茉莉香粉掺着的安神香，心中不觉一暖。
容音不知为何，这一梦之后再见璎珞比初见时更觉亲近，甚至由心而生一股莫名地喜悦之情。她不觉间柔和的神情令璎珞一时不知所措，只见容音从被子中探出手，似乎是想去摸一摸她的脸。可一触及到肌肤的瞬间，容音又想起自己陷入昏迷之前听讷图保所言，可知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从一开始就在欺瞒自己，一气之下就一把捏上了魏璎珞的脸，说道：“魏璎珞，你好大的胆…”璎珞也不躲不避，任由容音胡乱扯着她的脸，含含糊糊地答道：“奴才知道错了，不该欺瞒您。”容音转醒后并未有多少力气，顷刻间便松开手，仰面朝天沉沉叹了一声，说道：“说吧，你究竟搞的什么鬼，让讷图保如此惊慌地离开。”魏璎珞原本也不打算隐瞒，便据实道：“奴才并不敢做什么，只是找人杀了他的马。只因那是五阿哥前几天才赏给他的，如今骤然没了，他也需在五阿哥面前好生解释一阵子了。”容音听后轻轻侧过头，认真地望向面前这令她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她想问她自己是否曾见过，可转念一想，自从记事以来从未在府中见过家中做针线活以外的绣女，便只当作自己一时糊涂，欲言又止。璎珞不知容音心事，只当她还生自己的气，说道：“小姐您这一昏就是好几个时辰，大夫虽然瞧过并无大碍，但也需好生调养。三少爷去安排了护院轮班守卫，方才苏小姐也来瞧您，可惜您一直未醒只得走了说改日再来。明玉正在外面熬药，您要是不想见奴才，奴才这就和她换个班。”容音见魏璎珞转身要走，她也不知怎地，连忙说道：“慢着…”璎珞骤然回过身，正对上容音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热切目光，可四目相对如同光影如昼刺痛了一般，二人顿时避开了视线。容音干脆翻身转向里面再不去瞧她，说道：“你若想留下，我可以答应你……”璎珞听后喜出望外，说道：“您当真？”容音背着身，说道：“…不过，你的身份只是我从绣坊借用来的绣娘，算不得我富察家的奴仆。你的月例也不从官中账上走，依旧算在绣坊上，和过去一样，只凭你绣品来挣。所以你就算伺候我也没有多余的银子给你，你可明白？”魏璎珞听后并无丝毫犹豫，即使容音看不到，她也用力立刻点了头：“小姐能留下奴才，璎珞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璎珞见时间已经不早，便打算唤明玉来服侍小姐服药后赶快歇息。她不知容音是否已经睡着，却有些贪恋在她身畔不舍离去。她悄悄凑上前，细细瞧容音的面容，细长的睫毛微颤着，竟瞧见她是在暗自啜泣隐忍着落泪。
“小姐…”璎珞一时也不知作何言语，只是原本打算离开的脚步彻底落了下来，她轻轻伏在床榻边，为容音掖好被角。容音道：“是我太无能…我保护不了他们”璎珞安慰道：“您别这样说。今日若不是您在，那家伙指不定会有多么放肆呢。”容音沉默了许久，才道：“不，我心中实则怕极了。那人曾在我的面前活生生地将我幼时的侍女打死，我却无力护她。自那之后，所有人虽未明说，却都在盼着我出嫁。我若嫁给了四阿哥富察家就得到了庇护，阿玛也可以回京，他们便再不会受到如此欺辱。”璎珞听后不屑一笑：“可是，谁又想过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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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娘”和奶娘的故事是出自延禧小说<离魂记>番外